那些依山傍水的简单三层楼房,随地长出高高低低的草木,一面伸出迎风飘扬的红旗。几个赤着脚肆无忌惮地唱着跳着的小孩,放出几声清脆的童音,随意地飘散在山谷间,飘着几分落寞。这些简朴的场景总是勾起我对乡下小学那几年悠悠时光的念想,像一层薄薄的云雾在不停地缭绕着。

在这么朴素的校园,碰到一位腼腆朴素的老师。他说他是巴师的。

我是相信的,因为乡下小学教师,在我们河池,不是巴师的,有可能就是宜师的。巴马民族师范学校、宜山师范,这两所学校是培养壮乡瑶寨等少数民族地区教师的摇篮。摇篮里摇晃着那个年代多少山里少年的梦想。他的眼光却充满疑惑:估计是在纳闷师兄这个家伙怎么就跑到市里去了呢?

不管怎么样,巴师,像一缕温暖的阳光,将两个人隔阂的心融化。话匣子也像是放开的水闸,哗啦啦地涌出许许多多的话儿:老师谁谁,特别严厉。谁谁,上课特别有趣!脸上的表情不停地变换。往事如一幅幅电影的画面,水一般地流过眼前。

当年百里迢迢,从环江到巴马,从一座山里赶到另外一座山里,出远门到城市里求学生活,个中的滋味只有自己去体会。当时巴马也只是一个小县城,好在这山里还有一群喜欢读书的人。琴棋书画、写作球类,都有人在耍弄。每个跑到这里来的人就像相亲一样找到自己喜欢的对象,义无反顾地恋了4年,然后又像一群羽翼丰满的小鸟纷纷飞向壮乡瑶寨,栖息于山野之中。

巴师4年,是灵魂渐渐不安分的4年。我从山里小学,到城里大学,不停调动,骚动的根源就在这里。1988年的物价飞涨,学校的补助金只够换粮票,菜票几乎没有,得自己买,家里是不能解决的,光吃饭不吃菜也不行,只好自己想办法。我竟然和一位同学打起了学生们的主意:去弄些饼来卖。两人一拍即合,于是一到放晚学,就拎起纸箱,朝公鸡山脚下的饼厂奔去。那时的饼新鲜出炉,很是抢手,去晚了没货。两个人踩着夕阳,穿梭在巴师往饼厂的田间小路上,开始做点买卖。那时学校的晚饭是下午5点多吃的,下晚自习已是晚上9点多,大家都有些饥肠辘辘,那时校园里基本没有夜宵摊,漫漫长夜,如何熬过?

巴师的往事让师弟也滔滔不绝,如数家珍,把可爱可怕的老师都数了一遍。真是缘分!近在咫尺的环江家乡,不认识,竟然跑到数百公里以外的巴师认识,这不是缘分,什么才叫缘分?巴师,就是一根坚韧绵长的线。提起桃李园文学社,我依稀想起师弟当年的样子,终于想起来了,没想到岁月把少年人雕刻得如此陌生。谈得兴致勃勃时,师弟诡异一笑,悄悄溜走。

不一会儿,咕咕,咕咕,师弟回来了,手里抓着拼命挣扎的土鸡,还有几把水灵灵的菜,说鸡是自己养的,菜是学校后门的菜园子采的。学校四周,尽是农田与耕地,还有学校的一些自留地。乡下老师课闲之余,拿起锄头,挖上小坑,撒上种子,井水一浇,菜地便是绿葱葱一片,纯天然。菜比人水灵,吃在嘴里,自然是一股清新的味道,余味无穷。

巴师之谊竟让这位热情的师弟损失了一只自己养的土鸡,数斤本地酿的土酒。巴师让我们成了一家人。我吃到了在城里吃不到的美味佳肴。巴师让我们无法相忘于江湖!

酒酣耳热,师弟不止一次地表达了对我们这些能够冲到城里的校友的羡慕。乡下的条件是有些艰苦,乡下的小孩是有些调皮,想想自己在乡下的几年,想方设法,拼命读书,把一拨又一拨的山里小孩送到山外,送到城里。自己就像一个船夫一样来来回回往返于此岸彼岸。偶尔碰到了在城里的校友,还有那些改行了的校友,当了什么主任,什么长,师弟突然强烈的自卑感,头越来越低。

我说师弟,进城,改行,当官,只是一种机会,当年考进巴师,谁不一样?只是个人兴趣爱好不一样。读书是长在骨子里的情节,读几本书便让我有一种表达的冲动。在巴师,一个了无生趣的星期天,学校的通知栏里贴出了一张大红的通知,原来是什么草吟诗社在招新。什么是诗?对于一个刚走出大山,作文的语句未能通顺的山里孩子,就想写诗,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了吧,但班里有几个早是诗社里的成员,他们在上课时已在那里偷偷发呆,似乎是在寻找灵感吧,忽而笔动动两下,写了几行长长短短的句子。

巴师读书的情结便一直涌动在心底,让我无法安宁:毕业后,读书,考试,试讲,调动;离小学,去初中,上高中,进大学。读书提升,单位变动,一向木讷的我还是习惯于安静单纯的校园,于是心里一直没有什么优越感,也没有人对我表达优越感,也许是乡下情结很难解开,对乡下的校友心存佩服,母校培养的目标就是乡村教师,乡村教师也特别的淳朴,每每有乡下来的校友,只要有联系,我总会和他们聊上一聊,讲讲巴师的乐趣,讲讲摆放凌乱的鞋子被扔到卫生间的轶事,讲讲学校附近牛屎飘来的气味。我都会送他们一些资料和一些书籍,还有他们需要我帮的忙。巴师让我们忘记了乡下城里,其乐融融!

巴师的话题让我们不知不觉地把一盘清甜的鸡肉吃完了,酒壶里空空如也,师兄弟执手相看喝得发红的眼睛。我望着乡村小学熟悉的一切,感慨万千。村里的很多小孩都到城里镇里读书了,剩下一些稀稀拉拉的小朋友。有学生,就得有老师,许许多多的村里小学都需要像师弟这类教师努力支撑,让那些小孩没有失学。好在政府对这些偏远乡村教师有所补贴,算是对他们一种精神安慰。

我说师弟,抽时间到城里来,我们再认真聚聚,再来一醉方休!乡村小学的师弟爽快地答应了!师弟迷离着双眼,你们能够改行,提升,有本事,到时候去城里找师兄,你不会不认识吧?你们城里人往往有优越感,居高临下。我像是受侮辱了一般,拍着胸膛,声音高了八度,我会是这样的人吗?

师弟真的来了,参加市里举办的乡村教师培训班。不过人没见到,只见到留在校门口的两只土鸡和一壶土酒,还有几行微信上的字。字的大概意思是出来培训的这些天,村里的那几个学生都是一个老教师在管着,怕老教师一个人管不住,他要赶回去,等待假期来了再好好喝两杯。我莫名其妙地很失落。

乡下水沟、小溪、河流,到处都是。小孩子贪玩,好奇,四处乱跑,落水淹溺,让人心慌,老师、家长有时候就像一个无形的影子紧紧跟随。还有那些巨大坚硬的石头,像一只只凶恶的老虎,虎视眈眈,随时从山上冲下来。小孩子们如果躲闪不及,伤及身体,令人担心。乡下的师弟师妹们不能不担心呀!

乡下的小学就像是一处处温暖的港湾,收留着一个个孤零零的小孩。像师弟一样的许许多多乡下小学老师就像父母,手把手耐心地照顾,穿衣,吃饭,甚至睡觉。他们都在无微不至地看着,生怕冷落疏忽了谁。他们要备课,上课,改作业,考试,忙忙碌碌。没有乡下的师弟师妹,这些小孩真的成了孤儿。

有些感情比较深的师兄弟姐妹陆陆续续来市里学习了,很多又是陆陆续续地偷偷溜走,说什么学习太紧张,就不打扰麻烦我了,还有是家里人需要照顾,不能多待了,更多的是工作繁忙,心念学生。我看到优秀教师的红榜上赫然有着很多校友的名字,他们就像一把把红彤彤的火燃烧起我的激情。

岁月虽然静好,但需要每个人的努力付出。同学聚会了,几十年的期盼等不来几个同学,没有什么埋怨,多了几分理解,谁不想见见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呢?也许手里的作业没改完,躺在床上的父母在张着嘴巴,年幼的儿女正伸出一双细嫩的小手……太多太多的事情了,无法让我们有限的双手一一触摸,有时候也任其随着岁月悄悄溜走。

来去匆匆,难得见面,我很理解。有时候,不管城里乡下,不管某长主任,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,不要那么耿耿于怀,因为母校曾谆谆教诲,干一行爱一行,把自己的事情做好。这就是巴师人。

作者简介

莫景春 ,男,毛南族,原籍广西环江,巴马民族师范学校86级4班学生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,河池市作家协会主席。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,获硕士学位,曾在《民族文学》《美文》《四川文学》《山东文学》等全国文学刊物发表散文数十万字,有多篇被《散文选刊》等刊物转载,散文入选《2015中国年度散文》等各种选本,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、骏马奖等,著有散文集《歌落满坡》《被风吹过的村庄》。